雪人糖果小舖

紀伯倫: 若把秘密告訴風, 就別怪風對樹說.
我和外婆之間, 誰是樹? 誰又是風呢?

外婆走了之後, 台中的風依舊是那樣的炎熱, 進了她的房間深深吸口氣, 他特有的味道仍在濕熱的空氣分子間停留, 若閉上眼睛停止呼吸, 真會覺得坐上了時空機, 身旁的色彩真要褪了色似地, 她靜靜地在流動的時光中, 吃力的行走, 走過大陸逃難來台, 走過生養五個兒女, 六個孫子, 大半個世紀最後就在小小的床褥與身旁坐式的馬桶畫下了句點, 他睡得是那樣的安祥, 世間的紛擾再也跟他無關. 我吸著那樣的氣味, 外婆最後穢物的味道已散去, 剩下的就是他特有的淡淡奶香味, 就是外婆的氣味, 就是外婆的氣味. 我就這麼停留著, 記起來記起來, 恐怕再也沒有了.


大夥忙著奔喪, 零零碎碎的事情很多, 一大家族的人加起來16個, 從各地回來, 我想外婆一定很開心, 不論是待在自己的房間, 還是從二樓的陽台往下看, 那便是外婆習慣等待與目送的地方. 第一次我坐在外婆的床上, 看著大人們與表弟來來去去, 等待他們來臨, 目送他們離去, 等待, 目送, 再等待, 再目送, 這便是外婆後來最重要的事情了. 原來等待與目送是這樣的悵然所失, 我從未察覺, 我也終於了然, 為什麼外婆一再的堅持要送我們下樓, 即使是杵著柺杖, 手與腳並用的爬樓梯, 即使是兒女一再阻止, 他仍然是那樣的固執, 固執著在距離最近的位置和我們說聲再見, 那時候他就可以安心的揚起嘴角, 揮著手, 掰掰! 掰掰!



說好不哭泣的. 讓外婆安心的走, 每當我閉上眼睛, 雙手合十, 眼前就會出現耀眼的光芒, 外婆背對著我走向主的懷抱, 很遠很遠的前方, 有我從未見上一面的外公, 外公微笑的將外婆牽起來, 他會認得他吧? 外婆守寡了30年, 在塵世間看著媽媽結婚生子, 看著我長大, 替外公見到了他來不及經歷的人生. 永遠記著那麼一段小小的對話, 妹妹和外婆坐在床上, 媽媽在不遠處掃著地, 妹妹問: 外婆, 你愛外公嗎? 外婆笑了, 我想我和媽媽都在心底驚訝了一下, 這種直率的問法也只有妹妹問得出來吧? 外婆說, 愛阿.
外婆是不是個直率的人呢? 在那樣不輕易言愛的年代下, 說出這樣答案的外婆, 回答的這樣雲淡風清, 沒有悲喜沒有起伏, 陽光雨水, 都一樣.
所以說好不哭泣, 外婆一路好走. 在人間的這一遭, 他已經交出了漂亮的成績單, 再也沒有任何眷戀, 再也不要任何苦難.沒有病痛的折磨, 沒有悲痛沒有哀嚎, 她靜靜地獨自地走過人生的最後幾分鐘, 正如他的個性, 從不麻煩別人, 到了人生的最後仍是這樣體貼這樣勇敢.
原來大舅遺傳到的是這樣的體貼, 原來媽媽遺傳到的是這樣的勇敢, 原來原來, 我們不曾失去過什麼.

  

永保安康. 90.1.26.
大學時為外婆買的, 至今已經八年, 從未離開過他的床頭, 當時買車票蔚為風潮, 我趕著流行買了幾張, 送給了外婆, 那個時候還好清純, 陸陸續續交了幾個男朋友, 可惜外婆都沒見過. 年初問外婆有沒有什麼話要對我說, 他總是這樣說著, 你快快長大, 快快長大. 其實他可能不知道, 我已經長大了, 大學畢業了, 工作了, 走向三十也即將面臨結婚與生子. 每當他跟我說著, 你不知道阿, 外婆老了. 我總是口拙, 總是低著頭不知道要回答什麼, 我也從沒告訴過他, 這四個字像針一樣, 每講一次就會扎在心頭上一次, 我會暗暗的算著外婆的年紀, 我會在內心祈禱, 外婆要活到我考上大學喔, 外婆要活到我大學畢業喔, 外婆要活到我考上老師喔, 外婆要活到我結婚喔......
外婆總愛塞錢給我, 每當我經歷過人生重要的大事情他總會有更好的理由塞大紅包給我, 後來我可以給他紅包了, 他還是都不收, 每次推來推去都會讓我惱怒, 外婆為什麼不收我的紅包? 外婆為什麼還是把我當小孩呢? 我知道他會把錢藏在衣服的內袋, 我知道他會在某個櫃子的夾層中找出一個皮包, 皮包內又仔仔細細的包了小小的內袋, 他對我從不小氣, 給我的時候那樣大的力氣也從不允許我不收, 外婆會活在我心裡的, 我是這樣的篤定.



這篇文章寫得好艱難, 花了近一個星期才寫到這裡. 我也才發覺我無法為外婆做些什麼, 連記下這樣的心得都是那樣的困難那樣的拙劣, 寫了這麼久, 我也在午夜夢迴只能想起這樣熟悉的話語.
樹欲靜而風不止, 子欲養而親不待.
我和外婆, 誰是樹? 誰又是風呢? 我突然很認真的思考, 應該是我是樹而外婆是風, 但是風是自由的而樹是守候的, 風圍繞著樹, 讓樹唱起歌來, 這樣一來我是風而外婆才是樹, 但是哪樣才是正確的答案呢? 所幸便不想了, 不論是樹還是風, 只要她們在一起, 都是那樣的快樂阿. 
殯遺館裡來來去去, 隔壁的靈堂一空又有新的補進來, 死亡原來是這樣稀鬆平常的事情, 眼睛闔上就像睡著似的, 人阿人, 到頭來就是這麼一堆黃土, 殯儀館外面的世界, 到底在你爭我奪些什麼呢?

紀伯倫: 若把秘密告訴風, 就別怪風對樹說.
外婆外婆, 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喔!
那個秘密就是

我
愛
你

真的真的, 想念的外婆阿, 我真的愛你, 走過就不是白費.
你永遠會活在我心裡的.